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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59章 就与他,面对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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眼看着那个庞然大物慢慢靠近,码头上的人都露出了近乎愕然的神情,不少人已经惊恐的往后退去,而韩若诗他们带来的人马在一瞬间的惊愕之后,立刻上前来,将我们护在后面。

我想了想,低下头。

怀中的离儿此刻也抬起了头,她的眼睛哭得红红的,满脸泪痕,长长地眼睫上还挂着泪星儿,而她睁大眼睛,看着那艘巨大的海船慢慢靠近时,阳光映入了她的眼睛,也映亮了她眼中的泪光。

她也有些呆呆的,望着那艘大船,脸上和眼中满是茫然的神情。

看着这样的她,我的心里又感到一阵绞痛,而当我再回头的时候,已经听到从水底传来的一声沉沉的闷响,好像在江水中响起了雷声,震得江面水波不断起伏。

那艘船,靠岸了。

顿时,周围的人越发紧张了起来,尤其那些护卫们,一个个手扶刀剑,瞪大眼睛看着那艘船,只见船已靠岸,围栏被打开,从上面伸出了巨大的舢板沉沉的搭在码头上。

我抱着离儿,裴元修护着我,都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。

韩若诗一直站在我们身边,这个时候看着那巨大的海船,还有上面列队公正,刁斗森严的护卫,也惊得大气不敢喘一口,只压低声音道:“那,那是——”

“是皇帝的船。”

韩子桐低声在她耳边说着,又回头去看向那大船,脸上的神情也显得有些惶恐不定。

皇帝的船,靠了金陵的岸!

这话如果传出去,一定会是当今中原大地最不可思议的笑话。

可是,眼前就这样真实的发生了!

裴元灏的船没有如我们预想的那样去扬州,而是靠了金陵的岸,不仅靠了岸,眼下几列侍卫的队伍从船上走下来,分别在码头的两边排列开来,紧接着,又是他的禁卫军,也整齐的走了下来,在码头上站立工整,然后是闻凤析,还有几个一眼就看出有品级的武将,全都下了船,站在码头上。

在这样千钧一发,牵一发而动整个天下的时刻,每一个人都面色凝重,不论朝廷的,还是金陵的武将,每一个人都紧紧的握着手中的刀剑,也许只要有一点火星,这里就会成为整个中原战火的起点。

我屏住呼吸看着前面,所有的人都很陌生,只有闻凤析皱紧眉头看向了我,目光显得又沉重又焦虑。

然后,就听见一个人显得有些异常单调,甚至单薄的脚步声响起。

我抬起头来,只见那艘高大的龙船上,裴元灏正从上面一步一步的走下来。

看着那个身影,一点一点的靠近我们,给我的感觉却比看着那艘巨大的船靠近,更大的压抑感。

我抱着离儿的手不由的绷紧了。

他的每一步,都踏在人的心跳上和呼吸上,而听着他的脚步声,周围的人连呼吸都没有了。

然后,他走到了我们的面前。

离儿还在我的怀里,脸上还挂着一点晶莹的泪珠,却睁大眼睛看着他,一脸的新奇、疑惑和茫然。

裴元灏慢慢的弯下腰去,平视着她。

那张已经习惯于冷漠无感的脸上仍然没有太多的表情,只是当他开口的时候,声音却是从未有过的沙哑,甚至开口的第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声:“你——”他自己似乎都愣了一下,又轻咳了一下,才找回自己的声音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离儿眨眨眼睛,道:“离儿。”

“你多大了?”

离儿想了想,又低头掰了一下指头,道:“九岁。”

“取名字了吗?”

摇头。

“刚刚看到你的母亲打你,疼吗?”

点头,又低头道:“但是,是离儿自己不好,娘打我是对的。”

“……”

裴元灏顿了一下,似乎想要说什么,我看见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里翻涌着无数的东西,好像眼前那起伏不定的江面,地下是无数的暗流和涌动,但在这一刻,又像是怎么都说不出来,只是在长久的看着离儿那双湿润的,还闪着流光的眼睛,他慢慢的伸出手。

似乎是想要抚摸她身上被我打疼了的地方,但看见离儿那双黑白分明,却带着一丝茫然不解的眼睛,那只稳重的大手顿了一下,终究还是伸向了离儿的头顶。

轻轻的揉了一下她的发心。

那张平静的,惯于冷峻的脸上浮起了一点淡淡的笑容。

他实在不常微笑,即使笑起来给人的感觉也不会放松,反而会更让人紧张害怕,但这一刻,他的笑容却是实实在在的温柔,像是这个季节,这轻柔的风,柔和得有些不可思议。

周围那些剑拔弩张的气氛,都因为他这一笑,而松懈了下来,甚至连两边你瞪着我,我盯着你,一刻都不敢放松,下一刻就准备刀剑相向的那些武将们,侍卫们,都下意识的松了口气。

这一幕,多少显得有些不可思议。

但所有的人就这样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,没有一个人,甚至韩若诗韩子桐,我和裴元修,都没有一个人开口阻止,只静静的看着他们这一大一小两个人安安静静的对话。

被抚摸了那一下之后,离儿似乎也有些回过神来了,抱着我的胳膊,稍微的后退了一步。

但,眼中还是慢慢的新奇,望着眼前这个男人。

裴元灏的手还放在刚刚抚摸过她发心的地方,一时没有回过神来,但看了看孩子歪着脑袋看着自己,那仿佛探究一般的眼神,嘴角仍然浮着淡淡的笑意。

“你很听你娘的话,是吗?”

“嗯,娘说的话都很有道理。”

“那——你爹呢?”

我的心不由的一紧。

不仅是我,周围好几个人那紧绷的呼吸都在这一刻抽搐了一下。

离儿原本充满探究和好奇的眼神在这一刻微微的黯了下来,小脸上也闪过了一片阴云,沉默了一下才说道:“我没见过我爹。”

“那,你知道他是谁吗?”

她立刻点头,可点了两下之后,却又皱起了小眉头,似乎自己也有些怀疑了起来,迟疑了一下,又摇了摇头。

我感觉到裴元灏的气息也变得沉重了起来。

而就在这时,离儿说道:“但我知道,他是个很聪明的人,也很认真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他可以把很多事情,都做得最好。”

“……”

说着,她扬起小脸,对着裴元灏一笑:“我爹是个很厉害的人呢,跟我阿爹一样厉害。”

“……”

这一刻,周围的人的情绪已经不能用紧张和惶恐来形容了。

甚至我抱着她的手都已经虚脱。

可是,裴元灏却丝毫没有要生气的迹象,这位九五至尊暴躁易怒的性格似乎在这一刻全都消失殆尽,取而代之的只有眼中闪烁着的愉悦的光芒,和嘴角近乎满足的笑意,他甚至抬起头来,看了裴元修一眼。

裴元修只是静静的看着他,神情多少有些复杂。

裴元灏又低下头去,望着离儿,那只手轻轻的扶着她的小肩膀,微笑着道:“除了这个,你还知道你爹什么事吗?”

离儿的脸色微微一黯:“我还知道,我爹不要我娘做他的妻子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我顿时僵住了,怎么也想不到离儿会在这个时候,把当初我敷衍她的那些话就这样说出来,虽然她的声音不算大,虽然不远处就是船工的号子和江水的波涛连成一片,但她的这句话还是清楚的进入了我们每一个人的耳中,尤其是裴元灏。

几乎是猝不及防的,离儿的话像是针尖一样刺穿了他的胸膛,我看见那张还浮着淡淡微笑的脸一瞬间僵住了。

我顿时惊惶的伸手,也不知是想要拉住离儿,还是想要无助她那童言无忌的嘴。

但刚一伸手,裴元灏放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就轻轻的一拨。

我的手被他挡开了。

他深吸了一口气,尚没有完全恢复脸上平静的表情,开口的时候声音也还有一丝颤迹,说道:“那你知道为什么吗?”

“知道,娘说,他有了更喜欢的人了。”

我的心跳和呼吸几乎都在这一刻停止了,只觉得满目刺眼的阳光,随着长江上不断起伏的波浪扎进我的眼睛,刺得我眼前一阵发黑,几乎都要昏倒,而就在这时,一只坚实的,温热的手伸过来,稳稳的扶住了我的腰肢。

回头一看,是裴元修。

他一直站在我的身边,没有说一句话,此刻也只是看了我一眼,但那眼神中却充满了力量,甚至通过他掌心的温度,慢慢的传递到了我的身上。

他是在告诉我,不论如何,还有他在。

不论如何,他都在我的身后。

看着这样的他,感觉到他这样的力量,我不知为什么,惶恐中带着心酸,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不舍,终究没有说什么,只轻轻的低下了头。

而这时,裴元灏还看着离儿,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里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,我甚至看到他的手慢慢的垂了下去,放在了身后,那里传来了很轻的,细不可闻的指骨咯咯作响的声音。

他顿了一下,问道:“那,你怪你爹吗?”

“……”

“这些年来,你爹一直没有陪在你的身边,也没有陪在你娘的身边,你怪他吗?”

离儿立刻摇头:“唔唔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,他是去给别的人幸福了呀。”

“……”

裴元灏像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他微微蹙了下眉头,顿了一下,才说道:“什么?”

离儿笑着说道:“娘说,爹已经给了很多的幸福给娘了,现在,他要去给别的人幸福了,离儿不怪他。”

“……”裴元灏的气息变得有些不稳了起来,一时急促,一时绵长,似乎有些不知道该拿自己,该拿眼下这个话题怎么办,迟疑了许久,他几乎是本能的问道:“他给了什么幸福给你娘?”

离儿嘿嘿一笑,指着自己的鼻子:“离儿呀!”

这时,一阵风从江心吹来。

卷着清凉,带着水意,将人心中那一股难言的燥热,不堪的烦闷,甚至许多隐晦的龌龊都驱散了,只剩下了离儿脸上那清澈得令人心疼的笑容,和笑得弯弯的眼睛里,那清明得仿佛纤尘不染的光。

裴元灏完全僵在了那里,许久许久,都没有动弹,甚至没有呼吸的声音。

这一刻,他的脸色和眼神完全透明了,好像一望过去,什么样的情绪都看在了我的眼里,但仔细看时,却发现有些分辨不清,那里到底是悲是喜,还是悲喜交织,也可能他自己都分辨不清。

不知过了多久,他才慢慢的直起腰。

但这一刻,我分明感到他的脸上,闪过了一点淡淡的,近乎仓惶的茫然。

这时,离儿眨巴眨巴大眼睛,看着他,奇怪的说道:“你为什么老是问我爹呀?你认识他吗?”

“……”裴元灏看着她,沉默了一下,用一种奇怪的口气说道:“从你这里,有点认识他了。”

离儿被他这句话说懵了,傻傻的看着他。

而这时,裴元灏抬起头来,看向了我。

也是有一些猝不及防。

从他在天权岛东边出现的时候开始,我们早已经有过对视,也看过对方无数回了,但不知为什么,似乎直到这一刻,我才觉得他是真正的看向了我,尤其在这样短的距离,有些避无可避的,我也对上了他的目光。

已经忘了,是分隔了多少年,也没有想到过,居然还有这样的一天。

我和他,还会再相见。

我对他这个人,说恐惧的确是有恐惧,毕竟曾经在他的身边遭遇过太多的不堪回首,但要说怕得要命,其实倒也没有太多,毕竟当初面对面的针锋相对都已经有过了,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,人要是不怕死,大概能击倒他的就很少了;只是,有的事比起一个人的生死要复杂得多。尤其现在,他的一举一动,和我身后的男人一样,牵动着整个中原大地,甚至更广阔的地方的战与和,面对他的时候,也不可能全无牵挂。

所以,对上他的目光的一瞬间,我仍旧紧张得呼吸都急促了起来。

而立刻,裴元修上前一步,站到了我的面前。

就与他,面对面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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